Between black and white

我永遠不會忘記有一次見到她,她蹲在防火巷裡面對著地上的水窪說:「你看那是彩虹。」

那是漂浮在水面的油漬的光彩。

既定印象的彩虹和她口中的有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

對她來說是一樣的。雖然是陳腔濫調的說法,但那一刻我真的有種要是能夠從她的雙眼看世界的話,那世界一定是美麗的讓人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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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y,有件事情想拜託你。算是工作,酬勞很少,是我認識的人的案子。打電話直接用說的可以嗎?』手機裡跳出來的訊息讓Ray看了有些摸不著頭緒。

Isabella很少指示給的這麼模糊,他想了一下回傳:可以。

自從船開到日本附近網路就穩定了不少,比起擔心通訊品質,對他來說Isabella提到的工作更讓緊張。

在他送出回應後隔沒多久電話響起。

『嗨,Ray,我現在在日本。事情是這樣的,這是我朋友的孩子,她現在是電影系大四的學生,她的畢業製作要拍的作品缺一個主角,他們遲遲找不到理想的對象,剛好我那天和他們一起吃飯的時候,提到了你幾天後會搭船來到日本。給她看了你的照片,她立刻就決定想找你當她的拍攝對象了。』

「喔,聽起來不錯啊,內容呢?要寄給我看一下嗎?」

『拍攝大綱我確認過了,基本上沒有問題,但是這不能讓你知道到底會拍成什麼樣子,她想要拍得像紀錄片的感覺,所以才會有這樣的要求。』

「欸,所以我不知道內容這樣嗎?」這樣讓他有點不安,但Isabella似乎希望他做這個工作,他猶豫著該不該答應。

察覺到Ray的遲疑,Isabella給了他猶豫的機會:『對,不論怎樣你要不要先跟他們見面聊看看呢?』

「好。」他不反對這個決定,反正他總要跟Isabella會合。

『我把大阪到東京的新幹線車票訂好了,你到了之後立刻到東京來會合。地圖、乘車方式、東京的飯店資料都E-mail給你了。』

看來他的郵輪之旅要結束了呢。

他抵達東京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左右。

「嗨,Ray。好久不見。」隔了將近一個月沒見的Isabella給了他一個擁抱,從她身上傳來的玫瑰香混雜著青草香還有一點香料的辛辣味。

他沒有想到看到她會這麼讓他安心,他回抱著對方,在對方的手很順的摸上背部說出:「你是不是瘦了一點?」

立刻鬆手找了藉口的他裝作無辜地笑了笑:「怎麼會?妳只是太久沒看到我了。」Ray暗自打算在晚餐的時候多吃一點,並祈禱自己不要被逼上體重計。

「走吧,我帶你去飯店。」 Isabella領在前頭上了計程車。

Isabella在送Ray進房間前說:「你安頓一下好了傳訊息叫我,吃飯的衣服不用太正式,雖然打算順便讓你Shizuku還有Akari見面,但其實你們年紀差不多。別想太多,就當認識新朋友就好。」

其實比起立刻去談公事他更想安穩地躺上床休息一下,但Isabella下了指示。

他換了件乾淨的黑色T-Shirt、套了牛仔褲,將長髮綁成在頭後方,套了一雙球鞋就傳了訊息給伊莎貝拉。

最後他們到了一家有庭院的日本料亭,穿著和服的女侍引領他們進去房間,他沒料到會是這樣的陣仗,Isabella還要他穿隨便一點更讓他緊張了。

他第一眼就注意到那女孩,乾淨白皙的臉龐,白淨到血管明顯的肌膚,還有明顯纖瘦的體態,不像是活人的異質感,淡金色的長髮披散在身後,令人聯想到童話故事裡的妖精。

女孩從位置上站起來,朝著他走過來,站起來之後更顯得纖細異常的女孩對著他伸出手,他伸手握住後感受到對方手的觸感,卻依舊沒有對方是存在在世界上的生物的體感。

「嗨,Ray,很高興認識你。我是Shizuku,這是Akari。」

在她說了之後他才注意到房間內還有一個人,那是個五官立體剪著一頭短髮感覺相當俐落的人,Ray判斷不出他的性別。亞洲人之中有許多連第一性別難以辨識的人,這下他真實的體會到。

他在被提到名字時朝著Ray看過來,那顯然不是友善的目光,從位置上站起來朝著Ray走來,站在Ray面前說了些什麼之後走出和室。

Ray完全不知道他說了什麼,但從語氣上和Shizuku的表情上判斷不是什麼友善的話,有些困惑卻還是笑著的他問出了最不該問的問題:「他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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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談一場沒有結果的戀愛,沒有開始的話也不會結束,永遠處於熱戀狀況、沒有失戀分手的苦痛。

他第一次看到雫是在大學的討論小組,他們都是藝術大學電影系的學生,在開學之後除了課內的作業之外,他們都還會加入跨年級的討論小組製作作品,有人一開始就選好進入的小組,也有人像他遲遲無法決定。

高談闊論科幻主題的他不喜歡、想要拍攝紀實影片的過於嚴肅、特攝動作片的浪漫他不能理解⋯⋯直到他在一場討論會上看到雫的分鏡稿。

那是一個關於熱帶魚與水中的女人的劇本,魚缸中的熱帶魚和獨自生活在小公寓中的女人,分鏡漂亮如繪本構圖,女人與熱帶魚的交錯意象相當有趣,他一眼就被那個故事吸引,那是被囚禁在公寓內的女人和她飼養的熱帶魚的故事。

那個故事被學長批評的一無是處,但雫的表情就像是不論別人怎麼說他都覺得這個很好,鋼鐵般的自信充斥在那個嬌小身體,那彷彿抱緊就能壓斷骨頭的身體裡面蘊藏的難以想像的能量。

那一刻他知道他的歸屬在哪。

他想要拍攝的是她的世界,她看到的世界,作為傳遞的道具將她想要的世界構築出來,作為她的手腳而被使用。

他是雫的熱帶魚,自願進入魚缸被飼養。

熱帶魚與女人的影片果然像學長說的沒有收到任何好評,女子獨自旅行的影片似乎好理解一點,多了一些好評,但還是差評居多。

明明是那麼孤獨疏離的美麗卻不能被理解真是太奇怪了。

他們經歷的四年學生生涯即將結束,而平常想拍攝的東西信手拈來的雫陷入了瓶頸。

「灯,我覺得我找不到那個理想的人。」

「那簡單,靠後製啊。」雫想要的部分用特效、動畫去表現也是可以,不需要執著在演員上,反正他們給的價格也不一定請得到好的演員。

不知道為什麼雫這次就是特別執著於想要用真人來表現。

「剛好Isabella最近在日本,我晚上問問看她有沒有什麼想法。」雫口中的Isabella是位在英國經營模特兒經紀公司的朋友。

認識了一陣子後他才知道雫是知名企業的獨生女。因為家族的關係人面很廣,雖然不靠家世背景雫本身就能夠聚集人協助她,她大概是那種連獅子都會跟她做朋友的人。

在她身邊彷彿重力會消失一樣,據說月球的重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輕飄飄的沒有真實感的,那反而讓某些人(就像他)感到無比自在,也許這是大家被她吸引的原因,因為在月球上的重力讓原本無法脫離地面的人都能夠跳入空中。

他聽見雫喊著:「灯我找到我理想的主角了。」

人在說起喜歡的人的表情是不一樣的,就像他說起雫的時候,雫說起那個人的事情也是。鏡頭是不會騙人的。他看過其他人側拍他們討論的影片。短片中他注視著雫的表情是他從未想過會出現在自己臉上的表情。

照片中的男子有著一頭黑色長髮,姿態慵懶的躺在沙發上,朝著鏡頭瞥了一眼的動作。

的確是張漂亮的照片,上頭的男人也的確有張精緻漂亮的臉孔,細緻對稱的五官莫名地讓他煩躁,這時他還不能理解這個情緒的名稱。

「灯,Isabella說我們可以直接跟他談看看,他會在後天到日本來。我們一起去吧!」雫興奮地拉著他的手,笑靨如花的雫讓他胸口一陣刺痛,若要為那疼痛找個原因唯有嫉妒二字而已。

她甚至幫他訂了很高級的料亭,因為對方似乎是第一次來日本。

那傢伙穿得輕便但即使如此一進入和室還是有挺強的存在感,漂亮柔順的頭髮、精緻的五官,高挑纖長的體態、連站著的姿態都相當端正。

他盯著雫的眼神讓他的心臟更痛了一點。

他想他無法看著雫和他相談甚歡的模樣,那就像是抽走他週遭的空氣一樣。

他聽見雫向他說:「⋯⋯這是灯。」

那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那樣做——他站起來走到對方面前說:「比照片上看起來傻多了,真不曉得雫為什麼對你一見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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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kari投下的震撼彈在室內引爆,幸好Ray完全聽不懂日文,聽得懂又是當事人的Shizuku僵在原地

「好了,快點坐下來吃飯了。Ray應該是第一次來日本吧,快坐下來吃飯。」Isabella迅速地打圓場讓剩下的兩人坐下來桌邊吃飯。

Shizuku的英文很好而且是相當健談,她聊起自己喜歡的作品時眼神閃閃發亮,他也看了幾個他們之前製作的短片,雖然都不長而且在許多地方都還看得出學生製作的影子,但是呈現了非常獨特的世界觀。

創作會反映作者的特質,他再次感受到這句話的真實性。

他也有點好奇會做出怎麼樣的作品,這樣的興奮感好像還是第一次,話語略過了大腦飛奔而出:「好好玩的感覺。」

「對吧!不要想得太複雜,你就當來東京玩,只是剛好有人在旁邊側拍而已。」Shizuku興奮地說著。

Ray看向旁邊的Isabella,在Isabella點頭同意後他開口:「好啊。」

他幾乎不記得那天吃飯到底吃了什麼也不記得那間有名料亭的東西到底好不好吃,他只記得那天談論著自己喜歡的東西興奮耀眼的讓人難以直視的Shizu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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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說我能夠活到現在是一場奇蹟。

事實上,這才不是什麼奇蹟,這是無數的犧牲和金錢堆積起來的成果。

踏過無數人的生命而活著的我,究竟能夠做些什麼呢。

「雫記得吃藥喔。」在她出門時他的母親依然不忘提醒她,面對永遠把她當孩子對待的母親,她已經學會戴上乖孩子的面具:「知道了。」

她的心臟是來自北卡羅萊納州的一名男孩、肝臟來自中國廣州的器官工廠、部分腸道來自死於大型傷亡事故的一名母親。

一次是奇蹟、兩次是巧合、三次呢?她不願追究她體內移植的那些部份是否合法。她雙親期望自己孩子活著的願望,和她作為個體存活所付出的代價,她甚至不敢想像這是怎麼樣的一條路。

如果忒修斯的船上的木頭逐漸被替換,直到所有的木頭都不是原來的木頭,那這艘船還是原來的那艘船嗎?

第一次讀到關於忒修斯的船的描述時,她哭得泣不成聲。她還是原本的那個人嗎?她比誰都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聽說費洛蒙的味道與免疫系統息息相關,那她身上的氣味會跟誰有關?北卡羅萊納州的男孩、中國的那人、那名車禍中喪生的母親,還是企圖自我毀滅的她自己。

但最後她身上並沒有出現任何答案,直到二十歲她都還沒出現的第二性徵分化,醫師推測是因為多次器官移植、服用大量免疫抑制劑的緣故。要進行賀爾蒙療法也是可以,可是考慮到她身體狀況的特殊,維持現狀也是一個辦法。

她沒有接受賀爾蒙療法,但她最後獲得了一張寫著Beta的身分證。她已經不會去爭吵她父母為她做、以愛為名的行為。

他們說她看見的世界一定很美麗。

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在她這樣醜陋的存在面前,任誰都是美麗的讓她羨慕,倒映在醜陋怪物的眼裡面的世界,比什麼都還要美麗,這是她瘋狂又純粹的——對於世界的愛。

她有一切的資源去做她想要做的事情,寵愛著好不容易存活於世的獨生女的有錢父母、能夠理解她的構想的攝影師、賞識她而提供協助的人們,有了這麼多資源有沒有才能顯得無關緊要。

眾人期待她的新作,尤其是畢業前的最後作品,但她畫了分鏡後卻覺得沒有腦中的畫面美好。還缺少什麼東西,在未填補上那缺陷的齒輪的作品、強硬推動的結果最後只會變成垃圾,那也是她之前經歷過的災難。

她去找了因工作而來日本的Isabella。Isabella在英國開設模特兒經紀公司,她曾經也想挖她去做模特兒,但她比起被拍攝更喜歡拍攝的那部分,但在美感、設計上品味相合的兩人後來成了朋友。

Isabella提到了她公司的模特兒隔幾天會來日本玩。

一見鐘情原來是真的呢,她在看見男子的照片時感受到細胞的吶喊。

如同戲劇中為了強行推動劇情而出現的天外救星。他就是她作品中缺的那一塊齒輪,如果是他的話一定能夠成為又美麗又孤獨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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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zuku他們要求拍攝的造型相當簡單,除了風衣之外的都是他自己的衣服,風衣一看就知道牌子的經典款,是他很想要但暫時還買不起的衣服。

——就當是來玩。Shizuku是這樣說的,但實際上有人拿攝影機在他旁邊一直對著他還是讓他有點不適應。

虧他還是個模特兒。

他們走在路上會有人過來向他們打招呼,Shizuku似乎認識整個城市的人,Shizuku的朋友也對他很友善,既使不一定聽得他們說的話,他也能從肢體動作上感受到他們的熱情。

對比之下Akari展現的是過於露骨的敵意。

拍了一小段走路的畫面後,Shizuku停下來和Akari確認畫面,因為他們是用日文溝通,所以他完全聽不懂在說什麼。

他靠在一旁的欄杆上休息,天氣比他預想的熱了許多,他拿出手帕壓掉額角沁出的汗水。他們的討論聲音嘎然而止,他看了過去發現鏡頭已經又對著他。

Shizuku大聲地對他喊著:「就是這個樣子,我想拍的是這樣的你。」他臉上的表情僵了一下,他想著:現在他是什麼表情?

時間接近中午,他們為了躲避烈日提早進了家庭餐廳休息。

在Shizuku去廁所時,他拿出手機打下一行文字再用翻譯軟體翻譯成日文,他將螢幕轉過去對著Akari。

「我做了什麼惹你不高興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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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討厭那個男人。

連讓他的名字進入腦中都不願意,男人是非常稱職的模特兒,在鏡頭前面的姿態相當漂亮,會意識到鏡頭而做出適當的表情。

——太專業了。

在拍完一小段之後她就注意到這件事大概會讓整部作品毀掉,雫要的並不是這樣的東西。她把雫叫來確認畫面希望她自己發現。而她卻在確認畫面到一半時看向他,朝著他大喊。

下一秒愣在原地的男人真是蠢的要命。

拍攝時間進入中午,他們躲到家庭餐廳內避暑,考量當然是雫的身體不適合在豔陽底下活動。

在雫去化妝室的時候,男人拿出手機企圖與自己溝通。

沒有選在在雫在的時候,男人也許是出自好意,但灯只覺得討厭。他仿造男人的方式,打了一行文字再翻譯成英文:「不跟你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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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不清楚哪裡惹毛Akari的Ray還想要再跟他多談一些的時候,Shizuku從化妝室回來:「久等了。」她在Akari那側坐下,親暱地在Akari耳邊說了些話。

「Ray,這裡有英文菜單。」Shizuku遞給他一份菜單,觀光產業發達的國家,在這點非常貼心國外旅客,他翻著菜單看著美味的食物照片,眼角餘光瞄著對面的兩人,他們湊在一起看同一本菜單,時不時傳出笑聲。大多都是Akari的聲音。對面兩人用他不理解的語言談笑,隔在中間的桌子形同海洋,海洋的另一端是僅有他們的世界。

啊——原來,他喜歡Shizuku呢。

Shizuku轉過頭來對著他說:「抱歉,我們聊開了,你打算點些什麼?我們可以在這裡聊一下等到太陽弱一點再繼續拍。對了,吃飯的時候也會拍喔。」

Akari不知何時架起了小三腳架放在桌上對著他們三人。

「做個幕後花絮。」Shizuku笑了笑說。

「你噴了香水嗎?身上味道好像不太一樣。」從Shizuku回來之後位置上多了一股淡淡的甜香,那和他第一次見到Shizuku的時候所聞到的味道不太一樣。

對面的兩人同時靜默地盯著他看。

「喔,對是香水。我們來點餐吧。」Shizuku按下了服務鈴。

他說錯話了嗎?他感覺話題被巧妙地帶開了,他後來才知道背後的原因。

在家庭餐廳內他們一邊吃飯一邊看早上拍的畫面做討論,顯然Shizuku對於早上拍攝的結果沒有很滿意。

Shizuku突然問:「 你知道為什麼小孩和動物是最好的演員嗎?」

他將最後一口味噌湯喝掉,他將空碗放回桌上。他拿起一旁的白瓷茶杯喝了一口附的紅茶後回答:「因為很自然?」

「為什麼很自然你有想過嗎?」她的嗓音平穩帶著力量,直視著自己的琥珀色雙眼充滿著熱誠。

倒映在那褐色中的自己是因為什麼而被喜愛呢?他忍不住自問。

「沒有,我又不是演員。」說完他驚覺自己的失言,他不是演員但他現在作為演員而參與這份工作,這樣的回答顯得過於草率。

Shizuku並沒有因為這樣的回答而流露出不悅。雖然旁邊的Akari乍看之下沒有生氣,但纏繞在他身上的氣味濃厚了一些,淡雅的花香飄散出來。

他知道那股香味的名字是認識更久之後的事情了。

Shizuku勾起了嘴角,用自信又從容的表情回答:「因為他們根本不當一回事。我們做的不過是捕捉他們自然的姿態,我也想要看到那樣的你。」

他想起Shizuku最一開始說的:「就當是來玩。」

Shizuku看出他表情中的疑惑,又接著說補充:「搞砸了也無所謂。」

Ray皺眉困擾的模樣也挺好看的,Shizuku想著也許有人迷上捉弄喜愛的對象大概就是現在她心中的感受。

Ray知道每份工作的重要性,他不會輕易地讓自己手上的工作搞砸。他幾乎是反射性的回答:「怎麼可以。」

Shizuku從位置上站起來伸長手捧著Ray的雙頰,那是一雙在炎炎夏日顯得異常冰冷的手,如同捧著稀世珍寶的小心翼翼。

「⋯⋯因為你有一張這麼漂亮的臉,我會原諒你。」在Ray耳中聽來那是非常真誠毫無虛假的一句話,Shizuku不會說謊至少在關於她的作品上她不會。

他們離開家庭餐廳進行下午的拍攝,拍攝中時候Shizuku會一直跟他說話,她替他講了許多關於這個城市的故事,不是那種課本上的歷史故事,而是她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關於生活在這裡的人的故事。

他們兩人在街上一起站在櫥窗前模仿櫥窗模特兒的動作,而這些都藉由Akari手中的攝影機所錄下,玩了一陣子之後Ray也比較習慣一直有攝影機在旁邊拍攝,倒也沒有那麼在意Akari那不帶情緒的視線了。

他們搭乘電車前往看得到海的地方,追著鴿子跑的Shizuku相當可愛,她用力地拍了Ray的背玩起了鬼抓人的遊戲,Shizuku甚至搶了Akari的攝影機,讓他充當拍攝者拍著他們兩人玩鬧的狀況。

追逐鬧了一陣子之後他們排進了附近賣可麗餅的攤販,他們三人輪流拿著攝影機拍著彼此吃東西的模樣,比想像中的還要美味的可麗餅讓他們三人都露出了笑容,那也是從第一次見面以來,他第一次看到Akari對他釋出善意。

在街上走到一半Shizuku的朋友突然出現,那是穿著連身工作服的女子和穿著華麗洋裝的男子,對於第一次見到的Ray毫不掩飾的稱讚和好感,他們拉著他們進了社團卡拉OK大賽,第一次走進卡拉OK包廂的他顯得好奇,甚至被拱上了台唱了歌。

一整天的拍攝結束,他回到飯店之後除了覺得充實也覺得相當有趣,雖然他做的就只是和Shizuku一起玩鬧,按照Shizuku的指示做各種表情,不曉得會做成怎麼樣的結果。

Shizuku和Akari今天回去會先確認影像,明天也許還要補拍一些畫面,他得待在飯點等她們的消息。

隔天早上他收到通知,拍攝的成果不錯。Isabella帶他們三人去吃了高級燒肉,接著他就跟著Isabella跑了幾個工作行程,接著離開了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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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年前夕,Ray收到了Shizuku寄來的檔案,他在洗完澡之後看了那短短五分鐘的影片。

涉谷的街頭上人來人往,他穿著駝色風衣站在路邊,和周邊人顯得格格不入的原因有二,一是周邊的人都穿著夏季的短袖、短裙,日照看起來強烈的午後,僅有他一個人穿著長大衣,一頭黑髮披散在後頭,眼神銳利如鷹,表情嚴肅。二是,畫面中只他的臉清晰可見。

他朝著鏡頭走來,彷彿周遭的人與他毫無關係,隨著他越過鏡頭走向遠處,在熱鬧的街道上彷彿只有他周邊沒有顏色、聲音。

卡拉ok內的包廂手持麥克風的女孩賣力地唱著歌,那是當紅連續劇的主題曲,除了拿著麥克風的女孩之外沙發上的其他人拿著鈴鼓拍打,也有人即使手上沒有麥克風跟著唱得開心

所有人都融入其中除了他之外,男子坐在沙發上彷彿處於不同次元般的盯著其他人看,清澈的眼眸中倒映著喧囂。

當所有人離開之後,他從座位上起來,輕輕地拿起了麥克風唱了幾句,又將麥克風放回桌上,走出卡拉OK包廂。

走在熱鬧的街上,霓虹燈閃爍的街道上,能夠聽見那些柏青哥機的聲音,就像是從未理解為何有人沈溺其中,他的步伐並沒有因而減速。

在電車中移動的時候,週遭人都看不清面孔的世界,彷彿只有男子一個人的世界,從車廂頂部懸掛的握把隨著電車行進晃動,靠在車廂角落的男子無聊地盯著自己的手看,接著用那雙纖長指節的手遮著雙眼,那模樣看起來有些疲累。

他在街道上走著,從那有名的電視台大樓可以認出這裡是台場,靠海的地區風吹得他頭髮凌亂,黑色的髮絲張揚著在他身後飛舞,大衣的下擺隨著動作揚起,他走入排隊可麗餅的隊伍。

在隊伍裡中顯得格格不入的男子,在四周圍都是成群結隊的團體下,孤身一人排隊的他,連身高都突出的讓人難以不注意到他。鶴立雞群大概就是這樣的一副景象,在他身邊有一種非現實感,當他來到隊伍的最前方,他在點餐台前面靜默。

閃跳出來畫面中看見男子倒在地上,身上開出了鮮紅色的花朵,那是整段影片中最鮮紅、最豔麗的顏色,紅色吞噬掉整個畫面,畫面轉黑出現了一行白色文字。

Happy Birthday.

再度亮起來的畫面是穿著長風衣的長髮男子拿著可麗餅吃的模樣,起先沒有注意到鏡頭的他,專心地咬著捲成錐狀的可麗餅,和鏡頭對視後露出了有些困擾的表情伸手推開了鏡頭,被撥開一點的鏡頭退了一些從側邊繼續拍著他吃東西的模樣。

拿著可麗餅的男子咬了一小口後甜味染上了嘴角,堆疊起一個上升曲線。鮮奶油沾上嘴角,用手指擦去又舔著手指的動作顯得自然。將可麗餅吃完的包裝紙揉成團,從他東張西望的動作看得出他在找垃圾桶,東張西望了一陣子選定了方向快步地前進,他跨出大步踩向鴿子附近,碰、碰、碰的跳向鴿子前進的方向,直到鴿子受不了振翅飛起。

鴿子在他腳邊飛起,他回過頭來對著鏡頭露出一抹微笑,像個做壞事的孩子被人發現,混雜在天真中的一抹狡詐。他撥開遮擋在面前的髮絲,手指插入髮際線將髮絲全都向後撥去。

他在能看得到海的街道上走著,表情相當的放鬆,他喜歡走在鴿子後方,一步一步的逼著他們在地上飛起。

他走到車站乘上車,他盯著窗外看倒映在車窗上的倒影眼神閃閃發光,如同落在他身上的陽光,彷彿輕輕地在他身上彈跳。

盯著外頭的側臉突然笑了起來,彷彿聽見了什麼好笑的事情,一個人在電車位置上笑到發抖,笑聲乾乾啞啞的聽起來很悅耳,笑聲像是病毒一樣感染了周遭,四周圍的人也跟著笑了起來。

街上漫步在街上的他,會停下來看街上的櫥窗認真的臉倒映在櫥窗上,會讓自己和櫥窗模特兒的位置重疊,倒影上看起來就像是他穿著櫥窗內的衣服一樣,合適的、不合適的;喜歡的、不喜歡的,他的表情比起話語更有說服力,在他在街道上走動的時候,也會有人來向他搭話甚至要求合照,他配合度極高的在自己的、別人的手機裡留下影像。

他在一大群年輕人的簇擁下進了卡拉OK,看起來像是第一次進卡拉OK包廂的他,坐在沙發上的他顯然對於周遭的環境相當好奇,有人拿著電話點餐,有人拿著麥克風立刻開始唱歌。他們將點歌的平板塞到了他手中,畫面中滑著平板和不熟悉的語言奮戰努力找著會唱的的歌的模樣相當可愛。

最後他在眾人注目之下唱了Beatles的Let it be,經典名曲是能夠跨越語言和時間的隔閡吧。當let it be重複的段落開始,所有人一起唱著的畫面相當愉快。

在清晨和其他人在卡拉ok門口分別,獨自一人離開的他,低聲地哼著歌走入巷子內,巷子內有東西衝了出來,他輕輕地被撞了一下,被重力引導而向後倒去。

鏡頭由上往下拍著他的臉,直到那藍色眼眸失去了光輝。

他用手機確認過日本的時間,日本應該是下午左右的時間。

「我收到檔案了。成果很有趣,我很喜歡。」他傳了訊息到他們三人的群組。

Akari還是老樣子在群組內回了一串日文,但多虧現代科技,他能夠輕鬆翻譯成英文:『當然,我辛苦了好幾個月。』

從畫面上他認得出許多場景拍攝的實際狀況並不是現在那樣,好比追著鴿子的畫面,其實他是追在Shizuku後面的。

但在剪輯出來的短片中沒有Shizuku的影子,一個畫面都沒有。

Akari在電腦面前一個一個處理掉Shizuku出現的影像。Ray想到那個畫面時突然有點想哭。

嘟—嘟—嘟——

群組通話突然響了起來,他接起視訊電話。接通後他們的臉出現在螢幕上,朝著鏡頭笑得燦爛的Shizuku對著他熱情的揮手,旁邊拉著擺著一張冷臉的Akari。

「嗨,好久不見。」他也對著鏡頭揮了揮手。

後來那支短片在畢業發表會中被觀眾投票為最喜歡的短片,上傳到YouTube之後在三天之內超過了十萬點閱率,替Ray打開了知名度。

那是他們在當下都不知道會有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