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趁桃花怒放之時邀宗親群臣共赴桃花宴,是天子之恩,也是各家主子彰顯手段之時。
瞅著交辦下來的事項,五官俊朗的男子眼眸微歛。論起宴席佈置,說難麼,以兄弟倆的情況倒也並非難以著手,說易麼,如何辦得好又辦得巧,可得仔細斟酌,他想。
捏著幾張薄紙,楚權瑛邁出室內拐向鄰室,屈指輕扣兩下門框,待得屋內傳來響動便逕自推門入內,熟捻得彷彿回自個屋似地。
他尋了個順眼的地兒落座,那列著幾樣交辦的被妥貼置於桌面,叨叨絮絮書寫了成堆廢話的則被塞進了面貌相似的兄長手中。
「多巧,看來還真得回去趟。」他抬了抬下頷示意對方看向上頭關於綾羅綢緞與儀服飾物的要求,語氣聽著倒是喜怒無波,不見幾日前收到家書時的不耐。
「至於那鮮花麼……你怎麼看?」
算不得上乘紙張落於攤平掌心,其表面不甚平整,不難看出遭遇過何種境遇,然楚權琛手掌毫無收攏之意,他僅是瞧了自家胞弟一眼,便將目光移向掌上那紙掃視起來,隨後托著紙湊近面前,雙目微斂接著輕吁口氣,那物便輕輕地飄落案上。
他攤平的掌轉瞬自然合攏虛握,視線餘光內仍是那才落於桌案上的紙張,幾個斗大字眼直叫人無法忽視——
吾兒,見信如晤。
『吾兒、吾兒,兒是哪個兒?』他半斂眼眸唇側微揚做如是想,然,僅是一瞬,他再抬眸便將此念斷得乾淨。
爾後他探掌,執起那份列著諸般事宜的清單,同時眼波調轉望向充當信使的兄弟言道:「是該回家,盡盡孝道——」他說著在此處頓了頓,得了弟弟不鹹不淡的笑容反饋,絲毫不感意外的他笑得有些戲謔,續言道:「是代郡主尋得良材,彰顯天家威儀,搏聖人歡喜,以盡孝心。」
「至於鮮花麼,經你一提我倒想起一人來。」
「誰人讓你這般惦記?是橋頭另端的姑娘家、山林深處的拜把兄弟,抑或……」乾果喀的一聲被利齒輾碎,許是讓必然得踏上的返鄉路攪了興致,楚權瑛的咬字裡盈滿懶散氣,襯著他支頤斜倚的姿勢,怎麼瞧都沒個正型。
離家後又是遊歷又是為主子奔走,細細數來在脫離南方那宅院後識得的人也有不少,能與鮮花扯上邊又值得被提起的面孔在腦中轉了圈,再將能為主子帶來最大利益這點納入考量,他捉著兄長思路的尾巴挑揀出記憶中的一樁舊事。
那心懷壯志離鄉拚搏,卻終究折在了半途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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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數年前的事了。
時逢小雪,驟降的氣溫刺骨入體,稍不慎便引得風邪侵擾,即使落腳長安已有段時日,楚權瑛也只是勘勘能習慣罷了,對不愛活動的兄長來說更只是勉強能忍受,至於初來乍到的南方來客?除了難熬還可能有性命之憂。
那日天色暗沉,楚權瑛護著他畏寒的兄長來到距長安城最近的驛站,打算歇上一晚避避風雪,正討要著房間與熱水呢,就見著伙計驅趕著一面紅耳赤的少年往外走去,少年腳步虛浮言語顛三倒四,看著像是燒昏了頭。
鬼使神差地,他出聲攔住伙計問了情況,才知少年盤纏吃緊染著的病又多日不見好,管事的吩咐將其趕往馬廄免得害了自家生意,大概是想著為主子提升聲望,他沒怎麼思索就又掏了點碎銀出來,為少年保下棲身之處又替其招來郎中診治。
自認做得已經夠多,其後因風雪轉劇滯留在驛站的日子裡他沒再問過這事兒,直到回到長安他才從兄長那聽說,那少年應當是沒熬過去。就在他們離開的前一晚,那人拖著病軀在管事的不耐累積至峰頂前悄悄尋上了門,遞過一只木雕又拜託了幾句,隔日便失了蹤跡。
然後?也沒什麼然後了,就是往那少年家鄉走了趟,轉交了木雕和最後的話語給其年邁的母親與幼妹,看著那坐落於山坳深處的村莊、青壯不多的人口構成,也不難猜得少年為何離鄉背井。
可嘆世事總是不盡如人意的多,少年未走完的那幾里路是永遠走不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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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那村落後續的變化和少數拿得出手的優勢,這回的任務還真是來得巧,說不準還能將主子聲望提上一波,楚權瑛輕扯嘴角,問道:「回去前往那村落走上一遭,還是讓誰替咱跑趟?」
「孺子可教。」適才任憑自家弟弟一陣胡亂揣度,楚權琛習以為常地半聲不吭由著人表演,終歸是無傷大雅,以致最後在兄弟倆無須言明的默契中得出這麼一句。
「親自走罷,將那孩子阿娘接來。」他言說之際順勢自案前起身,移步走向阿瑛落座那處旁的圓桌,斟了杯茶水遞往對方,「也不嫌硌牙。」
待人接過茶水後他才又啟口:「現如今聖人欲興桃花宴,任命吾主這份差事,瞅著不難,難的是——度,這事容不得半分偏差。」事事都在能力範圍內才更得謹慎,各方角力之下,多雙眼盯著,凡事最忌過猶不及。
「那處素來以種植木蘭為生,如今更正值花期,恰能一用,而那婆婆手巧,是村裡第一人,更是缺她不得。」除開花卉押運,還得確保鮮花不敗直至開宴,可沒誰同她能掌握木蘭生長特性。
「可她未必會來。」他反覆踱步叨唸旋又自我否定,突地腳步凝滯猛然閉上雙目,眉頭不禁深鎖,畢竟親生孩子死於他所嚮往的長安路途上,任誰都可能心有不甘乃至不願入長安,雖說仗著天家臉面定是無人敢悖,但手段強硬總將落得聲名不好。
頗給面子地抿了口茶水,他點頭權做應和,隨手一圈扣著滔滔不絕那人的腕,控制著力道將人按往身旁椅面,那來回踱步也不忘端著儀態的樣子他一見就覺著累,也不知對方是怎麼能從知事後一路維持至今,日日精進。
被對方扯向座位之際,亦是他思維通達之時,楚權琛再睜眼已是入座姿態。
「不過無妨。」他順道給自己也斟茶呷了口,爾後續道:「前年長安城外鄰縣出水患,那村落也難逃其中,洪水無情,據悉正逢村中男丁攜伴外出打拼,最終盡數折於水患,此後村莊殘存老弱婦孺,生計再難維持無虞。」闡述之時他面上平靜無波,彷彿這只是芸芸眾生所歷,最不值一哂名為無常的一環。
「是故,此行首要須以高價收購宴會所需木蘭數量,再以郡主之名締結契作,自今以後來年府上所需花卉數目,其中部分份額將保障留給此村落,價金保證優於當年市價,此為誘因,這人麼——」話音至此他挑眉略作停頓,「自然能來得甘願些。」
「如此一來——」
「如此一來,人美心善、愛民如子、為君分憂解勞的好郡主,倒成了那救人於水火的天仙。」早將阿琛那點抑揚頓挫表什麼意摸得熟爛,楚權瑛接得順口,貼著頰的指尖點了點,放得既輕又緩的嗓音裡笑意濃厚,足見對這種施施小惠便能換得所需的好生意頗為喜愛。
「確是孺子可教。」他側首瞅著滿懷笑意與自身形貌無異的弟弟,亦隨之忍俊不禁:「長安金貴,哪怕是郡主衣裳脫紗那截金紗線,也比那幾畝花田來得貴上許多,郡主既無懼宴席操辦花費,又何懼花些小錢掙個好名聲。」
「今個怎地分外促狹?」劍眉微挑,他作勢欲往兄長眉心彈指,瞧著人不閃不避地反倒收了力,僅餘微弱氣流虛掠過對方額前落下的髮,一副理應如此的他笑得張揚:「什麼掙個好名聲,咱們主子的名聲難道不是真好麼。用心如斯,這木蘭既不奪桃花的艷,又映著宗親群臣高潔。」
「誇你,發自肺腑。」就側首之姿,他唇角絲毫不掩勾起鮮明弧線,揚手順勢理起衣袖,方才那被微弱氣流拂過的髮再因而浮動:「說得是,天仙郡主豈有不是,是我失口。」
就是搭配的綾羅綢緞得費點心思,幸而對上了家中的營生,想著關係不差的幾條渠道,楚權瑛抬指沾取茶水,草草幾筆將三兩姓氏書於桌面,見挑著淺笑的兄長並無異議,吁地一口吹糊了字跡。
「時日算不上充裕,後日清晨啟程可否?沒異議我便安排去了。」
聞言楚權琛毫無懸念地無有異議,他抬手揮了揮,便由著人安排去了。